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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也没再听见那些闲言碎语。
午饭是三菜一汤,任锦欢帮忙炒了盘芦笋虾仁,饭桌上,周连锦问他那边还房贷缺不缺钱,如果需要可以把新城区那套房转手出去,任锦欢说每月手头还算富余,不紧张。前几年政府对市内城区重新规划,在新城区建奥体中心,如今许多年轻人和外来务工者都搬到那边,老城区相对冷清不少,周连锦也是个精打细算、善作经营的人,早年在那买了一套房,想着给任锦欢预备不时之需。
她突然记起什么,又从冰箱下层拉出一节抽屉,指着里面一份包装好的太湖三白水产说,你临走时记得把这些捎上,你不是有个同乡领导吗,给他带一份。周连锦说的是文延,任锦欢很少与她谈工作,但若谈到,她也会留心,特别是人情礼节方面。她本身从冷暖世故里走过一遭,知晓其中利害,所谓长袖善舞像土壤中的树根一样盘踞在曾经生活中。任锦欢为她舀了勺莲藕排骨汤,说好。
晚上,任锦欢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卧室,之前每年周连锦都说准备将其当储物室用,但也没动,仍然保留他读书期间的布置。他打开书桌抽屉,有一沓整理好的奖状证书,以及他高中留下来的笔记,周连锦还放了一本家用记账簿,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种画报人物塑皮封面,蓝色圆珠笔字迹洇在发黄纸页里,一直记到他上大学为止,有种旧旧的、略呛人的油墨味。他翻到中间某页,掉落一张旧照,是周连锦和任书礼二十岁出头时的合影,在蠡湖边上,万里春光,郎才女貌。
任锦欢的父亲任书礼去世已有十八余载,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傍晚,没有任何特殊先兆,父母两人只是饭后在街边散步,意外就这么悄无声息发生了。车祸,酒驾。任书礼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,而周连锦因为这次事故伤了脊背,从此告别她的舞蹈生涯。
车祸官司赢得顺利,肇事赔偿却时隔多年才到位。任锦欢的外婆虽然搬来搭手照顾一家,但家庭收入出现缺口是一个难以回避的现实。周连锦给自己找了份文娱汇演报幕工作,薪资不算多,但她样貌靓丽,又是个足够聪明的人。以前跳舞时身上总有股傲气,给人只可远观的距离感,可离开舞台后,她将这傲气尽数敛去,露出可近之赏之的姿态,还能说些取悦人的话,很快便让各色人将机会献到她面前。
周连锦的工作调任很快,先是电台播音,后是当地演出主持,接着不知什么时候起,应酬多起来,家里总会来不同客人,大都为男性,可能是某个领导,又或者某个商人老板,他们通常有充分理由,或慰问、或吩咐、或工作云云,以一副出师有名的姿态大方走进来,走进一个丧夫的女人家里,坐在沙发上座,打量着屋子,打量着周连锦,打量着里里外外的一切。任锦欢放学回来时,客厅里缭绕着令人不适的烟雾,烟蒂插满烟灰缸,还有洪亮吵闹的男人说话声,外婆让他回自己屋看书,而他的母亲似乎五感封闭,只留下漂亮得体的笑脸应对那些陌生男性的侃侃而谈,为他们添水奉茶。
风言风语顺势而生。任锦欢听到的第一句流言出自同桌口中。小孩子并不知道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,多是在家中饭桌上听自己父母说起,然后鹦鹉学舌讲给同龄人,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残忍。流言中的许多用词是成年人口吻,肆无忌惮窜到孩童世界,任锦欢直觉那并不是什么好词,仿佛在被很多人审视偷窥。
但这并不是他最在意的。
收入改善后,母亲却很少能与他和外婆在一起吃晚饭,他夜晚睡觉时总会留出三分神在家门外,直到听见熟悉的开锁声才放心睡去,在这样的日子里,他养成浅眠习惯,每晚对这声音的渴望如同在久旱大地里等待一场甘霖,祈祷它早点出现,比起零时,似乎它才是一天终结标志,如果不能出现,那这一天便永远过不去。所幸,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,周连锦每晚会在他假寐时为他掖好被角。
任锦欢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影集,将那张合影旧照夹了进去,其中还有他母亲在舞团那会儿的记录,周连锦擅民族舞,尤以《孔雀飞来》闻名,雀蓝色鱼尾裙在舞台灯光下渐变成灰青色,她把脖颈仰起,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使命,于黑色幕布前伸出孤顽的坚韧,不计后果似的。
他将影集放回原处,周连锦这时敲门进来,拿出一条名牌浅蓝色桑蚕丝新领带,面上平铺着藏青箭矢图案,说出差时看见的,觉得很适合他,又问他要不要购置正装,任锦欢说,有好几套,而且我们行业普遍穿得休闲。
这倒是真的,周连锦看过他们办公视频,装修设计很前卫,但竟然有员工穿着拖鞋短裤上班,还有人在工位上头戴洗脸发箍敷着面膜,更有一些年轻人穿着她看不懂的奇装异服,这与她多年板正严肃、衣冠鲜丽的主持工作完全不同,她当时颇为震惊:“你们都这么随意吗?你可千万别这样。”任锦欢笑道:“这是少数情况,我要是这样,你肯定不会让我进家门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,你得穿讲究点,毕竟你现在带团队。”她将领带放在他胸前比试了下,同预期一样,合适好看。任锦欢见她心满意足,想起她当初看完视频,以为那也是自己上班常态后,露出一副如临大敌、天要塌下来的神情,不由笑出声来。她骨子里爱极漂亮,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、背后议论都不会让她有半点退却,但若是衣服上的污点、眼睑边的皱纹、头发里的银丝,反而能戳中其软肋,让她烦恼上半天。他的母亲周连锦便是这样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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